濁水溪公社 - 《肛門樂慾期作品輯》

圖片說明：《肛門樂慾期作品輯》（攝影：-C≡C-）

時間：2014年8月30日
地點：麥當勞（忠孝二店）
委員：Ricardo、中坡不孝生、瓦瓦、陳冠哼
書記：瓦瓦

野百合學運世代的濁水溪公社，團員們從台灣流行音樂及水晶唱片當年所發行的「另類」專輯習得許多養分，將思想及理念灌注在他們的首張作品《肛門樂慾期作品輯》之中。如今，這張經典專輯即將邁入第20個年頭，欣音樂特地找來「台灣音樂書寫團隊」資深樂評Ricardo、中坡不孝生及新生代樂評陳冠哼聊聊對於這張作品的看法。

「基本上我們討厭音樂，但是我們卻喜歡文夏、陳一郎、高凌風。我們的憤怒僅如50c.c.汽缸的廢氣，我們的鬱悶就像吞到胃裡的雪螺肉！」——濁水溪公社

一切從水晶唱片的「新音樂」開始

中坡不孝生（以下簡稱「中」）：小柯那時候都聽水晶進口的唱片，什麼史密斯（The Smiths）、新秩序（New Order）幾乎什麼都聽，包括工業噪音的新建築倒塌（Einstüerzende Neubauten），後來就把這些元素放在音樂裡。

瓦瓦（以下簡稱「瓦」）：那時候一個台灣樂團可能同時間會有重金屬或龐克兩種風格存在。 

Ricardo（以下簡稱「R」）：因為那時候水晶幾乎什麼都代理，像英國那些1980年代的團體，然後它也有代理美國那種鞭打金屬（Thrash Metal），大家什麼都同時吸收。

中：所以台灣那時好像沒有那種很「純」的樂團，就像雜菜麵，有時候玩英搖，有時候玩金屬。

R：其實整個1980年代在水晶的「新音樂」介紹之下，也間接促成了好幾個團，像是Double X，濁水溪當時的貝斯手柏利也曾加入過。其實我很早就看過柏利的演出，那時候他常在水晶主辦的「台北新音樂節」裡面表演，玩得還是龐克樂團，後來才加入濁水溪公社。

陳冠哼（以下簡稱「哼」）：所以那時候的組成有哪些？

瓦：濁水溪公社好像很多人都加入過，早期像是夾子小應、作家但唐謨……

瓦：他們那時候就吸引很多歌迷了嗎？

R：那時候我像是在地下社會、Spin等，幾個場所都有看過他們表演，就覺得這個團蠻特殊的，那時候就吸引很多人了，剛開始比較嗨，過沒多久就開始爆滿了。

亨：他們有甚麼特殊的橋段嗎？

R：記得有一次好像還真的潑大便……

中：其實濁水溪公社的誕生，反應著台灣南北及城鄉差距問題，台北人自以為是的優越感，激起他們的憤怒，所以搞這些事情。

《肛門樂慾期作品輯》的誕生

R：裡面只有柏利比較是純樂手型的角色，那時除了他其他三個幾乎不懂，只是有想法，所以《肛門樂慾期作品輯》才會出現都是柏利編曲的情況。

瓦：嗯嗯，所以是柏利建立濁水溪公社處男作音樂風格上的雛型？

R：可以這麼說。

瓦：所以有些歌曲有性手槍的影子，〈無可避免的莫須有罪名〉聽起來像小虎隊，所以我好奇，那第一張專輯發行前，他們表演的這些歌曲應該不是跟錄音室版本那樣吧？都在亂搞嗎？

R：就是亂搞，因為亂搞才會出現白大（白紀齡）那篇〈達達主義之普普藝術風流於通俗音樂之實驗後遺症——濁水溪公社：An Interview〉講的。反正舞台前面小柯跟左派就隨便他們惡搞，那麼貝斯就跟鼓手兩個跟緊點就好了，哈。

中：《肛門樂慾期作品輯》是時代的風情畫，永遠就是台灣「痛」（Tone），永遠就是那些黑金民代，在搞一些不三不四的事情，跟後來的專輯最大的差別就只是技術層面的精進，精神層面從第一張專輯就已經定調了。目前狀況是最完美的，既可以符合秀場的娛樂旋律，又可以討好某些人，但比如說〈晚安台灣〉這些歌對我而言太溫情，我已經不喜歡了。《天涯棄逃人》到《藍寶石》我覺得是一種懷舊的逃避，《鬼島社會檔案》則是想把《肛門樂慾期作品輯》升級的一個試驗。

瓦：那你最喜歡裡面哪首歌？

中：就是〈借問〉啊，歌詞我還會背……

瓦：那「一郎」到底是誰啊？

中：陳一郎啊，就是「瑪爾寇陳」。

瓦：所以跟他沒有關係，只是拿來借用而已嘛。

中：挪用，因為陳一郎在那個時候真的很紅，唱什麼〈行船人的純情曲〉。

瓦：喔，所以「一郎」就等於現在的「杰倫」嘛。

中：你這個比喻太好，反正陳一郎那時候大家都知道。

瓦：珠子就是「入珠」嘛。

中：對，《肛門樂慾期作品輯》這裡面有很多性的暗示。

瓦：那凡爾賽宮在火燒呢？

中：記得是台北有一個理容院叫做凡爾賽宮，大概就是1990年代，因為被人縱火，之後變成一個社會新聞事件，那時候還鬧蠻大的。

瓦：反正這首〈借問〉就是一些無意識的元素所拼貼出來的嘛。

中：像是一種社會紀錄，它還取樣一些地下賣藥電台，類似廣播劇的東西，反映出一般社會底層在接觸的東西。

瓦：他們主要是想對抗主流的東西，只是沒有講明。

中：現在很多東西都講太白了，應該要像濁水溪公社一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濁水溪公社 - 借問

R：那時候剛聽的時候喜歡〈U238〉，風格比較偏向後龐克（Post-Punk），因為它除了時事嘲諷之外，會去談一個更大的議題，像是核災。

哼：我最喜歡〈愛拚才會贏+爛芭樂〉，關於土地徵收的歌。〈臭豆腐狂想曲〉也很有趣，談貧富差距。


▲濁水溪公社 - 愛拚才會贏+爛芭樂

中：都是社會百態。

R：我覺得《肛門樂慾期作品輯》可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就像是台灣的《別管鳥事，性手槍來了！》（Never Mind The Bollocks, Here’s The Sex Pistols）有的時代意義，想要破壞一個封建，講求技術性、不可去觸碰的規範，濁水溪公社當年想做的就是這件事情。而現在一些專門嘲諷時事的團，會寫得比他們好嗎？

中：《肛門樂慾期作品輯》等於是一個有聲版的社會檔案，所以《鬼島社會檔案》無法讓我提起興趣，因為它等於是把《肛門樂慾期作品輯》換湯不換藥再做一次而已。但，我最喜歡應該還是《台客的復仇》，因為概念最完整，像是〈農村出事情〉、〈加味人參姑嫂丸〉都是很有旋律的歌曲，等於是另類流行歌，調侃當時主流的音樂。

兩千年泛綠政營的初步勝利與濁水溪公社內部的混亂

R：那時候台灣社會剛戒嚴沒多久，整個時代氛圍從一個緊張的狀態解放，累積好幾十年的壓抑就開始釋放出來。

瓦：我很好奇，為什麼那股很強烈的東西，快到兩千年的時候就幾乎完全停止了？因為經濟的因素嗎？

亨：東西就開始漸漸開始溫情……

中：可是我覺得「太陽花學運」有點像是這個東西的回溯，雖然有一段時間可能讓這種力量走向溫情化或是收編，可是這個東西畢竟還是存在的，它會找一個出口，然後爆發出來，但已經不可能是那個年代了。

R：我自己覺得，兩千年是阿扁當選那年，剛好他們獲得初期的勝利，但那時候台北一些PUB接連被警察騷擾……

瓦：所以說有些人進去主流體制後，就變成他們當初所反抗的樣子，因為當初反抗的對象可能消失了。也會不會是1990年代中期，台灣那時候治安很亂，發生很多大案，加上飛彈危機，也會不會是因為被這些因素威脅，使得保守主義又逐漸抬頭？

R：其實一直都是在一個失控的狀態吧？

中：反正李登輝主政的末期幾乎都很亂，過渡到陳水扁執政也是很亂，政治一直處在不太穩定的狀態，大家都不知道方向，只是剛好泛藍分裂而幸運當選。他們得到權力之後，就把濁水溪樂團這些勢力給收編了，所以他們也不敢造次，變成一種情境式的商品。

R：他們有被收編嗎？

中：濁水溪公社去跨年晚會嘛，他們把電吉他丟到台下砸到一個小孩…也就是說在野的人還沒準備好，當他已經成執政者，然後又允許這些人在跨年晚會上亂搞，那就是一個混沌的狀態。

瓦：所以濁水溪公社自己內部也有混亂嗎？

中：對，就是有內部的混亂，也有外部情勢的混亂，整個交雜在一塊。

瓦：所以是說小柯比較偏主流的「綠」嗎？

中：對，大概可以這樣講，或許他比較認同當時民進黨那些東西。但，左派比較已經看清，所以他後來才會組「白米炸彈」或寫〈台獨分子〉那些東西，他等於跳出來，了解國民兩黨的本質，我自己的理解是這樣。


▲白米炸彈 - 台獨分子

R：我覺得左派的離開是個分界點，他的影響力從《肛門樂慾期作品輯》可以看出來，他的想法還是跟小柯有些差異，雖然有些地方是有重疊性的，但，基本上左派還是比較堅持理想主義的人，所以他在一些論述上常會用一些性的東西去暗示，其實這些論述都是有某種理論基礎。

瓦：但不可否認小柯應該還是裡面最有才華的，〈卡通手槍〉那種歌曲雖然意義很大，不過其實音樂沒有太多特色。反而還是小柯主唱那種〈黑貓仔堅〉那種台語趣味念歌式的風格，比較具代表性。


▲濁水溪公社 - 黑貓仔堅

濁水溪公社與《肛門樂慾期作品輯》的影響力

瓦：那你覺得濁水溪公社活躍到現在的關鍵是什麼？畢竟，很多當年批評他們的人早就不知道去哪了。

中：我覺得關鍵就是「敢」，這張《肛門樂慾期作品輯》根本就是前衛專輯，它每首歌都是種預言，你不管套誰進去歌詞都是一樣的情況，台灣那些問題一直都沒被化解。

瓦：所以說濁水溪公社會存在至今，是因為東西有個性，有抓住某些特定族群。

中：2010年，我曾訪問小柯，那時候他們剛好出《20年特別企畫：熱門勁歌》這張作品，我認為這是他們轉型成功最偉大的經典。小柯在這張專輯裡將自己發揮到一個極致，後來的《鬼島社會檔案》反而沒那麼好，有種刻意要復「自己」的古，所以「後濁水溪」時代最好的作品應該是這張，我甚至叫他「後台客」專輯，老實講謝金燕現在搞得這些東西只是跟風，最早應該是小柯才對。《藍寶石》我覺得比較像是1970年代的靈魂樂及迪斯可的感覺，就是真的「藍寶石大歌廳」，就是玩點比較黑人，有點隱涉高凌風那年代的氣氛。

瓦：那時候玩團還是以技巧為主流，所以創作比較少被談，濁水溪公社的出現一定會讓大家比較想要創作。

R：對，一定會有。

中：讓我講一句話：「台灣樂團每個人心中一定都會有濁水溪公社。」因為之前還是技巧至上，濁水溪的出現完全摧毀這一切。我覺得他們影響我最多的是小柯的文字，就是喜歡賣弄一些有的沒的，愛掉書袋、牽拖社會事件，影響到我的寫作，一種拼貼的方式。

瓦：他們這樣表演還那麼多人來看，比那些練得要死要活還多。

中：如同性手槍（Sex Pistols）在英國出現一樣。

R：往前推也一樣，就像巴布狄倫（Bob Dylan）出來，那種奇怪的聲音我也會唱啊，所以很多團又跑出來了。

中：有個重點就是，性手槍其實是被經紀人操控的樂團，濁水溪公社則是原生的，突然冒出來，被大家肚爛，他們就是拚到底不服輸，才有今天的地位。

中：其實〈黑貓仔堅〉這首歌到現在還是應驗嘛，就有些民代的第二代，沒有什麼也在選立委，就像民主的世襲制，這些歌曲根本超越世代，比周杰倫還要「跨時代」。〈卡通手槍〉那時候唱民國八十四年還在打手槍，現在都民國幾年了？


▲濁水溪公社 - 卡通手槍

小結：從野百合到太陽花學運，台灣樂團「身體」與「性」的消失

哼：明年就二十週年了。

中：但，《肛門樂慾期作品輯》不會出雙CD復刻版加DVD。

哼：我覺得他們對年輕人已經比較沒有吸引力了，你頂多就聽過〈卡通手槍〉，畢竟那種社會氣氛已經不同了。

R：他們還是有因應時代潮流做些變化。

瓦：所以他們後來也開始要求音樂了，不再只是意識型態比音樂還重要。

哼：或許因為「本土化」的成功，而使得濁水溪公社可以佔據一個標籤。 

瓦：小柯在撐應該也是關鍵。

R：但我覺得他們剛開始出來那種很惡搞式的東西，也必須在那個時候出來才會對，現在再唱好像就有點奇怪。

瓦：就好像有一種懷舊的感覺，力道還是有削弱，有點娛樂化，雖然還是相同嘲弄。

R：整個時代一直在變化，就像「白米炸彈」出來對應的也是那個時代的氛圍，每個事件過去後，相對應的東西也就保存在那個時代了，新的事件就必須由新的人出來，就像「太陽花學運」，雖然他們還是有出來但就比較像是精神指標了。

中：就像劉文正在他最俊美的時候消失，我們永遠看到就是一個帥哥形象。所以，後來有時候是濁水溪公社硬要玩什麼，就會想到底要不要買帳啊，有時候會覺得矛盾，《藍寶石》給我最大的感覺就是這樣，就是想要討好某一塊，所以我不太喜歡那張。

瓦：所以，是不是說小柯比較愛玩，然後左派比較反抗。

中：對，你講到一個重點，小柯比較像是豬哥亮，他就是綜藝掛的，喜歡搞東搞西，就會跟左派互相牽制。表兒、隨興樂團，甚至滅火器都無法超越，他們都有要迴避一些東西，所以無法那麼直接。

瓦：就像是滅火器，他們似乎有一種既定的形象，不能去破壞。

哼：性是一個重點，滅火器完全都不會提性愛的東西，也不會提「身體」的東西。

中：性本來就屬於我們人體自然的東西，現在樂團幾乎把性整個迴避掉，〈母親的擁抱〉可以談對於媽媽的愛，現在樂團就講得很曖昧。以前的伍佰雖然也有，但只有濁水溪公社永遠在談「性」。

瓦：真的就是「性」跟「手槍」，就像豬哥亮不開黃腔的話就不是豬哥亮了。

中：那就像是一種台灣社會的偽善，就是因為當時有豬哥亮、濁水溪公社這些人突破了這個點，就像〈卡通手槍〉同時隱喻政治與性。現在就變成你可以看，但不能講，感覺時代有點在倒退。

哼：應該出現女性的濁水溪公社，可是感覺這個時代很困難。

中：我相信未來還是會有超越濁水溪公社的樂團出現，只是還沒發生。

R：我覺得我們需要另一種型態的濁水溪公社。

採訪整理／瓦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