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回顧／親臨歷史的案發現場 記生祥樂隊《圍庄》專輯首場演出

圖片說明：親臨歷史的案發現場 記生祥樂隊《圍庄》專輯首場演出（陳詠雙提供）

「我庄被花朵包圍，人們就閉上眼睛唱歌了。」——吳明益〈再說我庄〉

2016 年 5 月 21 日週六下午，接近臨暗的時間，在淡水雲門劇場的室內空間，貝斯手早川徹先上了台。他沒有拿起直立的貝斯，反而是坐下來彈起橫擺著的鍵盤，上方則同步投影了攝影師鐘聖雄與許震唐，在《南風》攝影集當中的黑白照片。早川徹的琴聲溫柔卻不甜膩，裏頭暗藏許多詭奇的音符，像照片裡黑雲滾滾的天空，那麼高，那麼寬的空氣裡的危機。我總覺得這段影像與琴聲的合作，繼續維持半個小時也會是段不錯的表演，而顯然這段只是開場 intro，《圍庄》專輯首演的程度也不僅止於「不錯」。

生祥樂隊六位樂手上了台，站在正中間的林生祥喊出啟奏節拍卻被夥伴止住，原來這首歌得是嗩吶與鼓一前一後的領頭。或許生祥因為太重視這場演出，太緊張而忘記了吧？大家笑笑重整，待嗩吶飆起〈欺我庄〉的前奏，全員聲音一進場，一座用龐克民謠、北管搖滾搭建的摩天高樓便聳然立起，媽的他們居然又再一次超越了自己。圍繞著石化而唱，顯得上一張《我庄》真是鳥語花香；把交工時期曾見到的配置（爵士鼓、嗩吶）安裝回來，這次的火力更強。入場之前，我幾乎是刻意避開閱讀任何生祥樂隊相關深度報導，希望像一塊全乾的海綿一樣，在這天下午一口氣吸個飽。沒想到《圍庄》史詩級的敘事，仍舊是難在一時之間吸收消化。先行上線的單曲當初聽來，不敢說特別打動，待演出完了解這些歌的「位置」，才真的聽到他們的血肉。若為期 28 年的反五輕運動沒有一個片段能代表運動的全部，石化工業議題也不僅止於一時一地，與之對應的雙碟 18 首歌的《圍庄》，也自然是要一首一首歌照順序聽下來的。

猛烈控訴的〈欺我庄〉之後，突然轉折成描繪「仙人」阿弟牯日常生命的〈日曆〉，緩和地道來石化工業區設廠招工，把庄內人力都帶走的故事，直讓人想起「縣道184」也曾把美濃的後生吸光光。接續擲來的是環境議題催淚彈，從〈圍庄〉、〈南風〉、〈污染無護照〉到〈慢〉，編曲一緊一鬆，一緊一鬆，每首歌的內核又都是愁苦的，沉重的氣氛累績到〈宇宙大爆炸〉一口氣噴發。詞人鍾永豐上台念起了宛如宣戰檄文效果的詩，背景搭著前衛爵士；故事裡的受害者們開始串聯起義，主委請神、大學生聯絡專家、自救會籌組，他們的力量源於〈拜請保生大帝〉。

後勁反五輕運動的起始與地方信仰有很深的關聯，生祥在台上解釋，在 1987 年，中油傳出要在興建五輕的消息時，居民在後勁的廟裡問事，連續擲出了六次徵兆不祥的「立筊」。於是他們趕緊請教神明是不是要他們反對五輕廠的興建，沒想到獲得連續六個「聖筊」，加強了居民反對的決心，也把反石化工業的運動拉到了宗教「聖戰」的高度。而這首〈拜請保生大帝〉所紀念的李玉坤先生（1960-2015），正是這場「聖戰」裡最最堅持的其中一位悍將。

生祥樂隊把整張《圍庄》二碟分上下半場演完，不同於油汙瀰漫般，氣氛令人有些窒息的上半場；下半場《動身》系列作開始有更多色彩，歌詞情節發展出種種支線，更多能喚醒內心柔軟的東西。第一首〈答覆〉以及早川徹彈琴的〈毋願〉皆如是，先行鋪陳汙染的背景狀況；待〈農業學工業〉的搖滾節奏回歸，運動白熱化，議題檯面化，種種爭論紛雜而至，像〈藤纏樹〉意象，糾結扭打分不清。

〈出，不走〉是獻給陳財能先生的歌，開場說自己今天不想說太多話的生祥，每講起一個故事仍捨不得漏句少字，希望能完整表達故事角色的生命史。陳財能先生的母親、姐姐以及小兒子皆因肝硬化過世，某天他夢見兒子叫他快離開台西鄉，於是他改裝貨車，帶著老婆住到了鹿谷山林中。這首歌應該是專輯裡數一數二抒情的作品了，那句「阿爸走，阿爸緊走！」顯然援引了 Van Morrison 的演唱風格。接續到〈坔地無失業〉，則把對人的關懷轉向對螺蟹等濕地生物，嗩吶再次上場，整首歌像在招魂；而〈戒塑膠毒〉開頭一句「怨怪石化業，又隨手拿塑膠袋」，想必讓現場不少人感到汗顏 （包括背包裡塞了輕便雨衣的我自己在內）。

為向這張專輯的北管元素致敬，上半場有改編的北管傳統牌子〈火神咒〉，下半場有〈風入松〉；同樣地，為讓抗爭中的精神領袖，老祖「保生大帝」不致缺席，上半場他們〈拜請保生大帝〉，下半場則有祂替天地人「收驚」的〈動身〉——「掉幾片葉到我們血管／長幾根草在我們肺裡」，〈動身〉裡的保生大帝抓到了石化魔神，反五輕運動耗了 28 年終於打了勝仗。生祥形容他去後勁唱《圍庄》跨年場演出時，居民們的氣氛像是在辦喜事。可意雖是「慶」，拿財團這幾年所賺的錢，全用來賠所有的生態損失以及居民的健康，肯定是得不償失。

圖片說明：從《圍庄》的概念意識，到生祥分享的製作艱辛，你很難不覺得自己正坐在這裡參與一個必須親臨的歷史現場。（胡郁欣提供）

《圍庄》的製作過程有多艱辛？從演出正式開始前播放的幕後紀錄短片似可一窺一二。林生祥、大竹研、鍾永豐、早川徹、吳政君，三位台灣人、兩位日本人與德國錄音師 Wolfgang、新加入的鼓手福島紀明、嗩吶手黃博裕，耗盡彼此可用的英文單字，溝通歌曲的段落變化，檢討節奏，指示吉他加入新的樂句；嗩吶獨奏該有什麼情緒？這一軌錄好的歌聲（vocal）該不該定案？這樣的工作狀態要完成 18 首歌，光想就覺得會累死人。

生祥自承，這回沒有早川徹協助寫曲，他一人根本無法負擔。此外，還有台灣單次專輯集資最高額的 200 萬門檻，最後在約 2,600 人的幫助下跨過；人數破紀錄，以致集資平台 FlyingV 的後台名單讀不出來，永遠在當機狀態。

一場集體行動的社會運動，一張集體創作、集體籌資而成的概念專輯； 從《圍庄》的概念意識，到生祥分享的製作艱辛，你很難不覺得自己正坐在這裡參與一個必須親臨的歷史現場。觀眾最後用力拍手，換得了安可曲〈風神125〉。錯過交工時代的人如我，難得聽見有嗩吶獨奏的〈風神125〉現場，頭皮發麻。望向坐我身旁，曾在三年前被我拉去聽《我庄》發片場的好友；當時的她還嫌生祥的〈7-11〉的英文咬字古怪，如今聽〈動身〉與〈風神125〉卻眼淚直掉。

我們如今都住進「我庄」裡頭了。演出前一天是 520 就職典禮，台灣第一位女總統雖上了台，作為焦點的典禮演出備受輿論檢討，可見我們還有多少陳腐的偏見與對立需要消除。生祥樂隊一次又一次為我們帶來理解的可能，歷經現場，回頭聽專輯，我相信這張《圍庄》就算拿來和搖滾樂史上的經典大作相比，也不會遜色多少。千言萬語，千頭萬緒湧現，只想感謝生祥樂隊持續用音樂種花；讓花圍起我庄，讓我們有永恆的歌可以聽，可以唱。

參考資料：
報導者：五輕關廠後〉後勁血淚抗爭史 困在1990年的反五輕戰將
端傳媒：生祥樂隊：以《圍庄》譜一曲台灣石化產業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