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斗客:生命是一段混亂的心靈旅程
圖片說明:2012 東北角不厭亭拷貝 圖/煙斗客提供
他紀錄社會底層臉孔,走進部落拍泰雅族生活;他進入報社,搶拍話題人物、紀錄無趣的立委作秀畫面,也拍下余光中、陳映真、吳念真等作家如戲劇般的身影。從10多歲拿起相機,至今已30個年頭,累積了超過數萬張作品,但與其他攝影師最大不同處在於,他寫下超過數萬字的心情寫真,全是他人生中慾望、墮落、快樂、悲戚、不捨場景中的赤裸告白。這些文字曾在網路上撫慰著200多萬人次的心靈,彷彿在暗夜中咀嚼著這一帖另類心靈良藥,當下就能獲得一些平靜與治療。圖片說明:1987 士林洲美里 圖/煙斗客提供
圖片說明:1990 宮廟門口 圖/煙斗客提供
16歲就讀世新專科,暗戀隔壁女生,眼看她加入攝影社後被追走,於是對攝影社心生怨恨,便開始學習拍照。後來,愛情的顏色逐漸褪色,但卻帶給了他對於攝影的巨大熱情。
作文課裡,全班寫得最爛的3個,他是其中之一,老師甚至反問他:「你是不是僑生?」因為想追求一位優秀女同學,於是買了本《情書大全》一句句慢慢抄寫拼貼,寫了3個晚上終於交到對方手裡。後來發現「抄」已經不夠,便開始想要「讀書」,剛好《人間雜誌》出刊,成了他獲取寫作養分的來源之一。
他笑稱自己,在過去7段感情中,每一段都像獲得了一把鑰匙,開啟他人生中另一種能力,當然,這些女孩也帶他看見不一樣的世界。
他是煙斗客,從2007年開始,他的文字與照片就在網路上揭露,原本只是單純的生命紀錄,紀錄過去的痴傻、背叛與原諒,但隨著時光的推移,無名小站關站的那天,已累積多達200萬人次點閱,周遭就有幾位朋友是讀他的文字「長大」的,澳門業餘攝影師Yeeship則說:「喜歡他穿越時間的照片,更愛他的文字,不只好,還充滿情感。」
文字與相片,相輔相成,如同攝影之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在他的生命裡交織出一張有溫度的網。
圖片說明:1985 台北東區肖驢仔 圖/煙斗客提供
肖驢仔 一張紀錄母女在街頭的畫面人生中的第一台相機,是Canon A-1,在那個經濟拮据的80年代,這台昂貴的寶貝,象徵媽媽對他無價的疼愛。剛開始他拍些自然美景及周遭生活,直到有天,他將作品拿給好友阿柏看,阿柏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這張有蛻變時代中,社會底層那種無奈與無助。」他很訝異,朋友指的不是多美的畫面,而是一對從小就認識的瘋母女,街坊鄰居都稱母親為「肖驢仔」。
後來,這張照片得了攝影比賽第3名,彷彿也讓他獲得了不一樣的靈感,他的鏡頭不再對著美的事物,反而開始關注社會的黑暗角落,那些底層勞動者、流浪漢、拾荒老人,或是台北老舊聚落、林森南路旁的大型違建,甚至蹺課搭上慢車,去一個陌生的鄉間,尋找人與原始土地的關係。
19歲元旦,因為某個女孩讓他心情很悶,回到故鄉東勢悶了一天,覺得不行,一定得找個地方拍照,於是坐在客運站發呆,眼睛盯著看板上每班車的目的地。後來,站內開出了一台斑駁的公車,上面寫著從未聽聞的名稱──「雪山坑」,當下他不知道,決定踏上這班公車的那一刻起,生命便開始轉變了。
下車後,走過一段數百公尺的吊橋,進入了泰安八鄉,下一秒,他正式步入原住民的生活,改變了自己原本貧瘠的校園視野。
圖片說明:1986 雪山坑吊橋 圖/煙斗客提供
走進部落 衝擊小男孩的世界那時的社會對原住民還停留在不理解的階段,只能看到漢人的蠻橫,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扭曲或污名化比較弱勢的族群,以野蠻符號抹黑這群人,好獲得自身最大權力的正當性。
士林村是苗栗泰安鄉八村中最南的一村,幾乎都是泰雅族原住民,他開始與當地人聊天,小朋友則領著他到處拍照。第一次,他一天來回;第二次,一待就是兩天連續假期;再接著,就是整個寒假,他借宿在熱情村民家,白天和小朋友四處走訪,晚上就和大人們一起喝酒聊天。在部落中接觸到的生命經驗是他過去從沒有過的,甚至後來還完成了一本關於部落少女雛妓的10萬字小說。當時種種,對不滿20歲的他來說,是股大衝擊,也是另一個驚奇又友善的世界。
「年輕時,沒有人知道自己要作什麼,我透過拍照得到生命的存在感,因為畫面中要有人,所以就必須走進他們的生命,視野就開了。」剛開始可能是旁觀,慢慢開始問候、聊天、成為朋友。也是因為「想拍」,所以才領著他走進部落,從那一天開始,彼此的生活就產生交集,他用相機在拓展生命視野,與一段又一段陌生的人生,發生撞擊與交流。
圖片說明:1995 台北公車 圖/煙斗客提供
圖片說明:2009 新店碧潭 圖/煙斗客提供
以前拍照是為了得到生命的存在感,現在則是為了更了解自己。他認為台灣攝影有個很大的問題──「太講求速成的形式」,一張照片貼到Facebook上有100個讚就算好照片,演變成拍照的同時就在取悅大眾,試圖「做」一些別人覺得很棒的畫面,老師教的內容也大多是黃金比例、搖黑卡、慢快門……創造人類視覺經驗外的影像體驗,很多人會沉溺在這樣的技法裡。
「如果你只是在追尋這樣的形式意義、在取悅大眾,那就太可惜了。什麼是好照片?有一個人按讚就可以了,那就是你自己!」他認為拍照時一定要將所學的技術統統丟掉,在那一刻,不要被技法所困,要回到心裡的位置去看。
然而,心是什麼?「面對大千世界,你要怎樣拍都有可能,你一定會有個直覺反射動作,那是你覺得最好、最真實的,但下一秒,你會被學習到的技術所糾正,開始扭曲原來的直覺畫面,加上修飾,將自己的特質抹去。」
圖片說明:2009 台東迦路蘭 圖/煙斗客提供
圖片說明:2011 宜蘭大甲 圖/煙斗客提供
圖片說明:2011 大陸崑山 圖/煙斗客提供
美國RIT藝術學院裡有一堂矇眼拍照課程,只能透過聽覺、感官去感受世界,然後拍出當下所感受到的。「其實人有點可悲,不斷被建立規矩與規範,但是,我們也必須拿掉這些,好像才會有自己,否則就只是眾生裡一枚很小的機器人、螺絲釘;有天,若你不想作這個角色,也來不及了,因為你已被整個食物鏈卡住、框住了,只能繼續安份地當其中的一群人。」他認為,框架是人們為了彼此能相處、工作而產生的制約,制約到了最後,人就必須要覺醒,而這個制約,也是為了製造覺醒,沒有制約就沒有覺醒,其實人們一直都在拿掉這些東西。
黑暗才是創作的養分
替學生上課的時候,他可以從他們直覺拍下的東西,來猜測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因為每張照片其實都是心的延伸。例如拘謹的人很愛拍水平線、垂直線、柵欄之類的事物;渴望外面世界但又恐懼的人,可能很愛拍窗戶,透過一些間隔物來與外面接觸。
「我自己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啊!就像我一直喜歡拍黑暗裡的光,因為我是一直活在黑暗裡的,黑暗、焦慮、痛苦、都是我的養分及創作源頭動力,一旦遇上失落、挫折、打擊,那股能量就來了,感官就會被放大。但如果每天嘻嘻哈哈過生活,就像我拍娛樂新聞時,每天只會交差了事,那段期間拍得非常爛。」
圖片說明:2014 鵝鑾鼻燈塔旁 圖/煙斗客提供
圖片說明:2013 陽明山擎天崗 圖/煙斗客提供
「以前,人家不是都會互相祝福『心想事成』,但我覺得這句祝福語很弔詭,因為那好像是讓人生變得毫無特色的一種方式。」他認為,有很多人碰到不好的事,會怨天尤人,覺得不該發生在自己身上,但那都是老天讓人學習該學的,好好面對或回想過去這些事件,人生才能有所轉折、成長。朋友曾問他,要一起修行嗎?他說:「人間就是我的道場,順著心的感覺,盡力去愛、去恨、去笑、去哭、去怒、去悲。當真正擁有這些後,才會知道要放下什麼。」他認為,人為什麼會痛苦,就是以為人間萬物是不變的,如果太過依賴這個規律,哪天被迫改變,例如失戀,人就會無法承受。但必須理解的是,人間萬物的實相就是「變」,每一刻都在變,細胞每一秒都在死去與新生。「痛苦、傷害、生離死別、背叛……這些東西才是真正的劍法,透過傷害才能將生命中最真實的東西傳達給你,而不是享受。」
攝影之於生命,其實道理都是一樣的,都是不停地在丟掉技術、框架,不停地在放下那份抓取與執念。
圖片說明:2013 七星山公園 圖/煙斗客提供
圖片說明:1987 苗栗泰安鄉士林村 圖/煙斗客提供
圖片說明:1987 士林村教堂 圖/煙斗客提供
某天,他在河堤上拍一位老人,老人看見走過來賞了他一巴掌,並憤怒質問他為何要拍?回家後他沖出照片,是張很棒的作品,柔和唯美的陽光下,更顯駝背老人生命的蒼涼。但他卻說:「那一巴掌就像是老天執起老人的手摑在我臉上,要我別像個掠奪者,只一味追求影像張力;應該要擁有柔軟與謙卑的心,體會人物身後的故事。」自以為的悲苦何嘗不是矯情。他認為,沒有靈魂的影像,儘管畫面再動人,都只是心中的虛妄,是一種蠻橫及煽情。
圖片說明:2008 淡水沙崙 圖/煙斗客提供
圖片說明:2009 台東都蘭 圖/煙斗客提供
圖片說明:2012 台中高美濕地 圖/煙斗客提供
圖片說明:2014 台東富岡 圖/煙斗客提供
過去,他從張照堂身上,看見哲學性的影像張力;從阮義忠身上,看見溫情主義與文字的力量;從劉振祥身上,他感受到美學。「自從20多歲看到劉振祥替侯孝賢拍攝《戀戀風塵》劇照,我就嚇死了,望著那一張張黑白照,我心想等到晚上要偷偷去將照片偷出來,沒想到戲院竟然鎖起來了。」對於攝影的新手,他建議可以先從自己熟悉的人事物開始,街頭巷尾的鄰居,找尋不同觀看他們的方式;或是在家附近、從童年記憶裡去尋找一些覺得美的事物,先回過頭來消化生命這段過程中被錯過的東西,攝影成了一種回溯的過程,藉由它以較理性的角度去看待那些事物,可能就會發現過去所沒有發現的。
生命即是一趟滋養的旅程
他在書裡寫著:「很多時候,意外拍下許多面孔;但更多的時刻,卻在這些臉龐中看到自己。」以前,他以人像為主角,現在,則是以風景為主角,人像為配角,常常人就只剩個黑影。他說,那個黑影其實就是自己,他站在這個環境裡,藉由那個人來投射自己。他認為,攝影到最後就是「觀心」,反過頭來看自己的心!「攝影之所以有瓶頸,都是因為太在意他人感受,如果將攝影當成心靈的紀錄工具,心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永遠都不會有瓶頸。」
放下、觀心、無我,看來抽象,但其實都是人生的道理。只去過法國、義大利、加拿大、帛琉旅行的他,始終還是最喜歡拍攝台灣這塊土地。「這裡能帶給我感動,能看見那些與我生命過程有連結的人事物,也才能成為我生命裡重要的養分。」
許多人透過旅行追尋自我、獲得啟發,但煙斗客卻早已將自己的生命活成一段獨一無二的旅程,透過正視真實的自我,透過文字與攝影,找尋內心混亂之後的寧靜。「走進百態的人間,拾回那些曾錯身的風景,原來,富饒我生命的,是這旅途中所遇見的人。」他說。
圖片說明:煙斗客(陳建仲) 圖/煙斗客提供
曾被煙綁架很長一段時間,連母親去逝前要他戒掉,都違背了遺言。有天,他去自己的心靈花園「燭台雙嶼」,聽到一股聲音要他「放下」,便瞬間放下手上的煙,10年沒抽,改抽煙斗,故名煙斗客。曾任職於媒體近12年,拍過數百位藝文人士,出版《角落映像》、《文學心鏡》等影像文字書。2007年開始虔心於書寫攝影,透過文字結合影像刻畫人生,曾為無名小站200萬人氣部落格,近日出版《光影人生》。Text │Elsa 鍾瑩貞
※欣旅遊編按:[膠卷記事:煙斗客 生命是一段混亂的心靈旅程] 專題,是欣旅遊姐妹誌《一次旅行》9月號授權,不得轉載。2015年9/5出刊!全台7-11、全家、誠品、金石堂、博客來均售,想了解更多請按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