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寶德漫談「農村建築」與傳統建築的不同及價值
台灣的傳統建築;圖片提供/典藏藝術家庭
農村建築與傳統建築不同
首先我要指出的,農村建築與文化界所希望保存的傳統建築不同,不可混為一談。在有重要文物價值的傳統建築比如正在修復中的彰化孔廟,或正考慮保存的臺北市安泰古厝,都是重要的傳統建築。由於它們在鄉土藝術與地方歷史上的重要性,它們之被保存,乃因它們是重要的史蹟或古蹟。
農村建築則不然,它所以能存在並非因它在史蹟上的重要性,也不是由於它的藝術價值,而是因為它尚能反映當前農村的生活需要。所以農村建築是我國建築傳統的一部份,不能看做已大多失去功能的文物。也正因為如此,農村建築風格的保存,牽連到非常廣泛的文化問題,其複雜性遠超過古物的保存。為甚麼會牽連到文化的問題上呢?因為農村不是化石,而是農民的生活環境。他們在經濟發展的過程中,很自然的要改良自己的環境,他們有自己的需要,有自己的解決問題的辦法,有自己的權衡標準。因此,不管其改變的過程如何緩慢,卻是不斷的在演變中。理論上說,任何一種自然的演變都是健康的,因為它反映了農民的生活需要。
位在農田中的住宅;圖片提供/典藏藝術家庭
台灣的農村建築;圖片提供/典藏藝術家庭
但是農村建築與傳統建築在實質上是相同的。我們懷念著傳統,而不能滿足於史蹟的保存,自然把農村當做我們建築傳統的最後防線。因此農村現代化與傳統的保存之間就成為典型的文化論戰的題目了。鄉土藝術的愛好者們非常戀慕著農村樸質的建築環境,喜愛那些古老的磚塊。但是很容易在那些為歲月所剝蝕的,詩情畫意的農村景色之中迷醉,忘記了生存在其中的農民並不十分喜愛,而正一窩蜂的向市鎮中遷移。鄉土藝術家們大多是田野詩人之流的浪漫主義者,加上一種歷史性的感傷,在根本上,是城?人對鄉下人生活的愉快推想。城?人已經西化了、現代化了,所謂傳統與現代之爭對城?的知識份子而言,不過是磨嘴皮的題材,沒有實際的意義,但對農村而言,卻是實實在在的問題。因此不論對農民而言,或一些實際派的城?人士,農村的現狀是低矮的房舍,家畜的惡臭,蚊蠅的騷擾,實足是落後的象徵。而這是以傳統為重的知識份子們無法否認的事實。
現代化的過程在全世界的落後地區帶來了社會變遷。價值觀念急遽的改變,家庭組織解體,人際關係調整。農村實際上在徹底改變中,從經濟發展的角度著眼,這種轉變是好的現象,表示農村逐漸掙脫傳統生活方式的束縛,向創新的、未來的方向努力。我們希望看到農村自貧窮中解脫出來。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我們怎樣去說服自己,致力於農村建築現況的保存呢?我們用甚麼理由去說服躍躍欲試的農民,放棄為改變現狀而奮發的努力,改採情緒主義的低調呢?我國農村的迅速工業化豈不是菲律賓等更落後國家求之不得的嗎?不是他們花盡腦筋仍無法突破的結點嗎?
樣板化的傳統住宅──國立傳統藝術中心;圖片提供/典藏藝術家庭
傳統農村的價值
基於我們對進步國家的了解,在求均富的情形下保存農村環境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值得我們這樣做嗎?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要看我們是否肯定了農村傳統的價值。不只是建築的價值,因為農村代表了古老傳統的全部,代表了我們的本位文化。農村是傳統價值最後的堡壘。
老實說,怎樣在工業化過程中保存民族的本位價值, 是目前全世界落後國家所共同面對的問題,也是他們的知識份子認真討論的問題。我國的知識界沒有很認真的做深度的研究,已經是很令人不解了。這個問題之答案當然不會在農村,但反映在農村上最為明顯。怎樣在保存傳統的大前提下求穩定的發展,實在應該好好的想想看。
在全面西化的大潮流中,農村的傳統有向城市中輸血的功能,使我們的國民中一直保有部份的樸實、淳厚之風。讓久居城裡的市民仍有一個活生生的範例做為他們行為的參考;有一些住在鄉下的親戚,可供他們作偶而的訪問,以便回味傳統生活的意義。甚至退一步想,市民們成為城市生活戲劇中失敗的角色時,有一退隱反省之處,亦不失為良好的化解生命鬱結,重整戰鬥意志的準備。
所以依我的淺見,政府要強調傳統的生活原則,復興倫理道德,則保有農村的生活方式為必然的方式。農村中的三合院是一種大家庭的格局,它的正房最為堂皇、高大,為崇敬祖先之處,而長輩亦均居住正房。在這裡的環境中,年輕人自然會養成尊老、敬長的習慣。如果孩子們生長在城裡,住現代的公寓,則發現祖父母被安置在一間狹小的側房裡,不但不及父母的臥房寬敞──西化後的主人房是由負家庭經濟責任的父母理所當然住用──而且不及孩子們自己的房間設備齊全。不論用甚麼方式來教育他們孝道,他們所感受的卻絕非生活中之真實,是可以斷言的。
三合院格局的傳統建築;圖片提供/典藏藝術家庭
即使今天在城市中缺少的守望相助鄰里精神,通常也反映在院落的組織中。三合院在過去是一切生活的重心,不但農作物的晾晒,及農具的放置需要這樣的共用空間,而且也是象徵家庭中合作無間的中心交往空間。事實上,院落在農村的生產方式改變後仍有其存在價值,因為我國古來官宦或仕紳之家也是以院落為主的。農村聚落中,即使不考慮院落在我國建築中的精神價值,至少對於一或二層的低樓層、高密度建築,提供最理想的開敞空間。這幾乎是全世界各文化所共同體驗出來的方式,結合了實用──如兒童遊玩,與美觀──如庭園佈置。
農村最寶貴的價值仍然是大自然之所賜,特別在本省,都市高密度的發展,使與自然環境相融和的農村及田園景觀成為必要的居住方式之一,使我們可有所選擇。因為農村建築是大自然的一部份,其間有不可分割的必然關係。傳統的農村建築大多是就地取材的。泥土與磚瓦都是取用不竭的建材,而建築的方法卻是手工的。除了少數特別精緻的仕紳住宅之外,農民們用自己的手建造房屋。一些進步主義者總認為這種建築與建屋的方式是原始的,是落後的。確實不錯,傳統建築是農業與手工業經濟的產物。但自現代設計方法理論上看,並不能說傳統的方法就是錯誤的方法。保持傳統方式不會促進工業發展是實,卻不一定不能促進農民的生活水準。完全相反,農村採用工業材料興建住宅,大多因受城市價值觀念之影響,而求炫耀於鄉里,其適居性大成問題。
傳統農村累積了千百年的經驗,對當地的自然環境與氣候有良好的適應。一旦拋棄了這些智慧,採用全新的材料,他們當然會感到知識不足,經驗不夠,需要政府投入大量財力物力去協助。比如茅草屋頂或瓦屋頂雖然不如水泥屋頂耐久,但修繕容易,新建也容易,其自然排水的坡度不但使建築的外形富於變化,而且不容易漏水、有良好的隔熱、防寒的作用。水泥平屋頂的漏水與炙熱的問題是城市公寓的居民所熟悉的,要保證防水、隔熱,則需要高級精密的技術,大量的金錢。在精神方面的犧牲,諸如儉樸勤勞的精神,與自助助人的生活方式,更不必多說了。
與自然環境相融和的農村建築;圖片提供/典藏藝術家庭
受城市價值觀念影響的農村建築;圖片提供/典藏藝術家庭
作者簡介
漢寶德(1934-2014)
1934年出生於山東省日照縣,1958年成功大學建築系畢業,1964年赴美留學,先後取得哈佛大學建築碩士及普林斯頓大學藝術碩士等學位,1967年返國。主要經歷為:東海大學建築系主任、中興大學理工學院院長、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籌備主任及館長、國立台南藝術學院籌備主任及校長、國藝會董事長、中華民國博物館學會理事長、世界宗教博物館館長、文建會委員、台北市文化局顧問等。
早年於建築系就學期間便創辦了《百葉窗》,爾後至1970年代,陸續編輯出版《建築雙月刊》、《建築與計畫》、《境與象》等建築專業雜誌,致力推動台灣現代建築思潮,冀探討建築設計思想與社會人文之關聯等課題。
在建築方面,漢寶德於回國初期設計之洛韶山莊、天祥青年活動中心等作品,呈現出強烈的現代建築立體派風格,其建築作品屢獲《建築師》雜誌建築獎。
此外亦致力於藝術及美感教育之推廣,1994年獲教育部一等文化獎章、2006年獲得國家文藝獎第一屆建築獎、2008年台灣大學榮譽博士、2009年雜誌最佳專欄金鼎獎、2010年中國建築傳媒獎──傑出成就獎、2014年第34屆行政院文化獎。
編者簡介
黃健敏
中原理工學院建築系畢業,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建築碩士。
文化部及台北市等多縣市公共藝術審議委員、國美館及北美館諮詢委員。曾任教於中原大學、東海大學、北藝大、北科大等校。
1993年起參與台灣公共藝術政策與執行,著書撰文鼓吹「生活藝術化,藝術生活化」的理念。2002年1月至2004年7月出任《建築師》雜誌副社長兼主編,致力推動建築文化活動,策畫建築師公會與台北市文化局共同舉辦33場「世界都市建築」演講系列。2006年任《建築》雜誌總主編,入圍2008年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最佳科學及技術類」。
著作:《貝聿銘的世界》、《建築藝術卷1:台灣建築的先行者》、《藝術,盡在街頭:美國東部城市藝術公共空間導覽》、《世紀建築大師:貝聿銘》等。
編作:1999-2001年《公共藝術年鑑》、《2016第五屆公共藝術獎專輯》、2001-2003年《台灣建築獎專輯》、《建築桂冠──普立茲克建築大師》等。
策畫:「ARCH建築」叢書(典藏藝術家庭)等書。
《保存生活:漢寶德談鄉土與藝術》
【購書資訊】
書名:保存生活:漢寶德談鄉土與藝術
作者:漢寶德
編者:黃健敏
出版社:典藏藝術家庭
博客來:http://bit.ly/37HqK0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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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提供/典藏藝術家庭
編 輯/王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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