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淵源的異想世界《建築師，很有事》畫說空間的療癒與幽默

By 欣建築2020/03/13

《建築師，很有事》；圖片提供／漂亮家居

「建築師」──牆外的人覺得是個高大上的職業，在紙上畫上幾筆，彷彿就能成為舉世矚目的地標建築，牆內的人則是在無止境的提案、畫圖、修改迴圈中焚膏繼晷，受到業主與法規、施工等無情現實的折磨，當我們走在一座座建築與它們之間時，把建築創造出來的建築師們，都在做些什麼，又是怎麼想的呢？身為執業建築師的林淵源，用插畫和文字，20年來在這個行業中遇到的人：業主、匠／師、材料商、設計師同業。

收錄20篇引人入勝的建築人所思所感＋詼諧趣味的速寫插畫，故事中有人對空間的情感、林淵源對建築的另類看法，透過他的文字與插畫，進入他的異想世界：關於他所理解的「風格」、關於「職人」、關於都更的「軟釘子」、關於很有事的「業主」、關於圖紙上沒畫出來的「作品」、關於「人生勝利組」這一回事、關於「家屋」的「自在感」、關於「大小」問題、關於「需要」和「想要」、關於「變老」以及，練習「不後悔」，彷彿戴上幽默的眼鏡看人生與空間的事（人間事），越看越有感覺，越聊越有趣味。

圖片提供／漂亮家居

作者序

這篇自序文被安排在書本的最初，卻是我在最後才寫下的。最晚記錄下來的心情，反而成了開場白，這大概就叫做「越寫越明白」吧！設計房子有時候也會這樣，要到整個方案都浮出水面，設計者才看見了自己黑盒子裡的光。我想人生也是如此，越活越明白。

書裡有二十則故事與無數張我畫的插圖，每一篇的書寫都是以「人」作為核心，發展出一段跟建築有關的大小人生。他們都是我執業以來遇到的人，正確來說應該算是一種「群像」的拼貼，裡頭的角色有業主群像、設計者以及師傅群像。這些人以我為軸心，在我的生命四周繞成一個又一個的同心圓，把我的建築生涯畫成一個很大的甜甜圈。我一邊聽故事，一邊品嚐著甜甜圈，每一口都是不同的滋味，也都變成了難忘的回味。

現在我要把這些故事跟你分享，如果你被裡頭的情緒感染而產生了亢奮癢、憂傷疹、竊喜癬、焦慮痘??等生理反應，應該都算正常。因為房子的事就是人間事，也是飲食男女們七情六慾的總合。如果把這些故事磨成粉，再做成一顆一顆膠囊的話，每讀完一則，你就如同吞了一罐膠囊，會出現些許過敏症狀，實在也很難避免。

因此，建議你不要服用太快，這本書適合慢慢品嚐，用一種宛如嬰兒走路的速度來讀。佐咖啡或是烈酒都好，看書跟看建築一樣，不管你是清醒或微醺，最重要的是??有感覺。每則故事的終點，都可能是你重新看一些事物的起點。最後，我只想跟你說，「建築」這件事真的很好聊，願我們越聊越明白。

對了，至於那些看似光怪陸離的圖像，就當作是拿來治療過敏反應的軟膏，祝你越擦越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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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秒認識林淵源

「起床儀式」

十五年前有一天，逛書店時在一本探討中醫氣功學的書中，看到了一招「閉著眼睛，單腳站立」。從此這個有點奇怪的事情成了我的起床之後的第一件事，它可以立馬解決我的鼻塞，對於我這個從小鼻子過敏的人來說，是一件神奇的事。後來我逢人便分享這件事，大多數人都覺得奇怪並且半信半疑。而我自己則是對於那個奇景─一個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穿著四角內褲，對著牆壁閉眼睛單腳站立了十五年，連家人也無法參透─感到莫名的好笑；至今我沒有跟別人說過。

「喝咖啡」

我每天喝兩杯咖啡，一杯在早上搭配早餐時喝。吃燕麥片搭配咖啡，吃麵包更要搭配咖啡，吃包子饅頭與蛋餅也搭配咖啡；沒時間吃早餐的話，那就喝一杯咖啡，手沖的咖啡。如果一整天都待在辦公室，第二杯會在下午三點左右喝，那杯咖啡提醒我下班前的時間非常珍貴。我喜歡沖咖啡時的等待勝過喝進口中，喝咖啡是為了可以沖咖啡並且聞到咖啡剛被喚醒時散發出來的第一口香氣。

「午餐」

吃午餐這件事是為了定義「午休」，證明自己越過了中午12點並且讓身體產生一件不太一樣的經歷，因此美味與否從來不會是重點。有沒有吃飽似乎也不那麼要緊，沒吃飽的話至少留下一個理由吃下午茶點心。吃午餐應該比較是一件形而上的事，卻是用著最形而下的方式去操作與驗證。

「開會」

我挺怕「開會」，是一件因為人類一直無法突破生物能力極限而發明出來的事，我指的是意念傳達與溝通的能力，因為人類必須透過文字語句，聲音與肢體還有表情，才能清楚傳達完整的意念。為了兩個以上的個體要相互交換這些運載意念的工具與符號，人們必須花費更多的精神與時間處理「交流」所衍生出來的應對進退與其他更多的等待、誤讀、排場、客套??種種社交附屬品，相當荒謬。

林淵源自畫像；圖片提供／漂亮家居

30秒認識林淵源眼中的「建築」

「建築」

建築之於我是一種載體，一種用來表達我對這個世界看法的方式。如同文字，也如同畫畫。當我在發想建築設計時，我喜歡用小說家的角度、電影導演的角度去趨近「思考」這件事。此時我手上的筆描繪的不只是房子，更希望是生活中的喜怒哀樂與「空氣感」，還有必然不可少的，就是我異想世界裡的古怪圖像，隨時都要躍上我的圖紙，參與其中。

「建築師」

我喜歡自己是一位建築師，但開業至今快二十年了，卻還是不太習慣跟初次認識的人說自己是建築師。可能是大家都覺得建築師很厲害或是很偉大，於是伴隨而來的反應都是「好厲害喔！好羨慕喔??」之類的恭維（也許不見得是發自內心）。然後就會讓我一時失語，不知如何答腔接話了。因為我一直不覺得建築師是大人物，我喜歡「建築」是一件像料理食譜或是蒔花弄草一樣日常的事，而建築師則可以像廚師或是園丁一起跟人聊自己的工作，用美好並且輕鬆的方式去談論。

「多重身分」

我概念中的「身分」比較不是用工作性質去界定，而是與社會產生連結的方式。我覺得每個人都是多重身分，是父親、兒子、女婿、丈夫、上司、旅人、令人討厭的路人、在高鐵上打呼的中年人、忘了自己是個曾有過夢想的人??。做著幾份不同領域的工作對我而言比較不是問題，要如何維持好毛線團一般的社會連結才是挑戰。譬如我一直困擾的一件事，要如何在剪頭髮時，讓剪髮師自然而然不會跟我聊天，可以舒服地享受一小段各自的靜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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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的即興創作

我一向覺得「創作」是每個人的事，不分男女老少，無關身分職業，只要存在世界的每一天，「創作」便該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們無須把創作二字供上殿堂，彷彿只有學過設計的專業人士，或是從小有著過人才氣的藝術圈子裡的人，才可以談論「創作」，其他人就只能當個觀眾。

其實我們每日作息都充滿著創作的機會，舉凡今天晚上出門約會要穿哪件衣服與褲子，要去哪一間餐廳吃哪一種情調的燭光晚餐，在哪個時刻讓你精心準備的小禮物如同樂音一般呈現在情人眼前，該走哪一條散步的路線，可以在哪個美妙的時刻看見整個城市最美的夜景??，這些看似平凡的小事，如果加進一些創意的思考，保證這一個晚上除了留下浪漫的回憶，肯定也會是你最值得寫進臉書的「創作」。

「創作」其實就是多用點心，對這個世界表達你的感動。回想我從事建築師的工作以來，在工地認識的師傅們不知凡幾。好幾次在工地裡得到靈光一現的啟發或是意外的感動，似乎都跟師傅們或者是他們手下展現出來的功夫手藝有關。慢慢地，你會發現其實這些平時大喇喇又不擅言詞的工地職人們，他們也有感性的一面，也喜歡即興創作，也有幽默感。這就與你分享我經歷過的一個難忘的工地，日日發生的許多即興創作。

那是一棟七層樓的樓房，基地在巷子裡，一條像大腸一樣的巷子，有時寬有時窄。寬的地方會見到一棵高大的樹，窄的時候大多是因為兩旁的房子樓下停得很悠閒的機車與腳踏車。走在這種巷子最是舒服，你會發覺讓你往前移動的似乎不是雙腳，而是巷子兩旁的小風景。

我們這塊工地位置並不明顯，業主與我一開始也有共識，建築要有質感但不需要張揚的外觀，要如同坐在車子裡打開音響時，聽見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樂音一般，不管你從哪裡開始聽起，都可以放心跟隨在樂音的帶領裡遊走。每個音符都和諧處在理性的架構裡，而且就算你只欣賞了樂曲的五分之一，仍然可以染上一身的感性。

既然房子會是安靜的姿態，不如就讓細部與材料唱一些躍動的音吧！我開始研究如何讓最質樸的建材素顏表達出最生動的表情，如何讓魔鬼住進房子裡裡外外的細節裡。

於是我們花了數個月的時間做各種可能性的草案，畫了一疊又一疊的草圖。不僅要兼顧結構與美學，也必須考量預算的合理性。雖然每個從事設計工作的人都希望業主的預算越高越好，可是如果那樣似乎就看不出創作者的真本事了。不是經常聽人說了，厲害的廚師就是能把冰箱裡所剩無幾的食材變出一道佳餚。經過與業主跟營造廠商共同討論多次之後，終於敲定了開工的時間。我暗自知道這個場子的工程不好做，規模雖然不大，但細節要求多如牛毛，裡頭有好多作法都還是廠商之前沒有試過的，雖然新鮮，但我可以感覺到工地主任已經繃緊了神經。

開工後我幾乎兩三天就去現場關心，由於一開始都在進行地下室開挖的工作，我與現場人員比較少有互動機會。等待許久，房子的結構體終於冒出地面，開始逐步要形成自己的樣子。這時候我的任務開始吃緊了起來，也開始密集在現場出現。

圖片提供／漂亮家居

因為堅持，所以專業

常覺得建築師真正的道場是在工地，在縱橫交雜的鷹架之間。許多設計往往在施工前的圖面上大家都覺得可以施做，可是一進到現場時卻往往出現預期之外的難題。而每次難題出現時，工地裡總會出現緊繃的氣氛，有時候是在工務所裡接不完的電話聲音裡，更多是在施工圍籬裡拉高分貝的爭論，人與人之間的煙硝味夾雜著鋼筋與水泥的硬派重金屬調子。

也就在這種五「音」雜陳的背景下，建築師仍得在灌下一瓶雞精後，雙腿撐在鷹架格子之間，一手拿著藍圖，另一手拿著筆，有時候嘴巴還必須咬著筆蓋，在這種戰備狀態裡與工地裡的師傅們溝通與對峙。可能是為了彼此對於做法的認知，有時候難免會掉進意氣之爭的情緒陷阱，尤其是年輕建築師對上資深老工頭的時候。要說建築師在現場的每一刻都在戰鬥大約也不算超過。總之凡是職人總會有本位立場，有本位立場就會遇到立場相異的時候，於是對抗與妥協不可免，而大夥兒終究想期許對自我的超越。

有趣的事情就在那一段火氣不小的磨合期過後不久，在這個「道場」裡磨的都是職人們的銳角還有建築師的牛角（對設計堅持時長出來的牛角尖）。接下來的氣氛開始由氣噗噗的語氣轉變成有點厭世的嘆氣，時不時地我就會聽到一旁傳來幾句抱怨的對話。甲師傅對乙師傅說：「明明照著以前那樣做不就好了，幹嘛搞得這麼麻煩！」然後乙師傅會回答：「有啥辦法，人家畫圖的就是大∼師嘛！」一開始我會裝作沒聽見，但後來再也忍不住了。於是我開始讓自己變成一個慈眉善目的佛心建築師，帶了飲料過去跟師傅聊天，聊聊我自己的父親，那位也曾經在工地手執銲槍與鐵鎚的男人。聊了青少年開始每年寒暑假會跟著父親到工地去幫忙的事，聊車床操作的竅門，也聊了刨木頭的角度該怎麼抓最順。從鋼骨、水電聊到裝潢，凡是我父親曾教過我，哪怕只是兩三招，我也試著要打遍江湖，也要跟師傅們搏一份man to man的感情。

我試著用溫暖的調子跟師傅們溝通，這招果然見效。漸漸地，我們建立起了一種微妙的革命情感。別說他們是不是還要抱怨我畫的圖難施做了，常常他們比我還在乎設計不能妥協，必須忠於我的原味。難做的就坐下來一起想辦法，在那一個時刻裡，沒有誰比誰菜鳥，也不分誰是拿筆的，誰的手上沾滿了水泥鐵鏽或油漆。此時會出現一種很像在Jazz Bar裡頭會見到的場景，四或五人的爵士樂團在互相飆技藝，先是鋼琴手來一段中板節奏的開場，然後帶出鼓手的花式絕技，好似一把又一把帶著脾氣的豆子灑在憨厚的鼓面上，既緊繃又弛放。然後小喇叭手再也按耐不住飆出了高八度的桀驁不馴，像一匹衝出馬廄的馬，既性感又純真的樂音。每個樂師都在相互挑釁著彼此，卻也踩在一種默契十足的協同韻律裡，興味濃厚的即興創作，過癮極了！

每次這種現場即興的交鋒討論到了一個段落時，我總會聽到師傅說：「可別把設計改得太普通、太好做了，這樣做起來沒成就感，很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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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對了也要來一下

你瞧，這話聽起來多麼舒心，多麼爽快，多麼讓人感動。完全是職人的範兒，就是夠牛！

接下來更有趣的事情發生了。就在工程已經蓋到四層樓，也算是進行到了一半有餘。某一天我按例又去巡工地，來到一樓入口空間外的空地。這個空地說大不算太大，還不太能稱作是「前院」。也因為如此，我在這裡設計了一道局部穿透的厚牆，想藉由一條稍作迂迴的小道與一旁的水景，創造出曲徑通幽的空間層次。當然這些試圖面上的預期，在那時仍只是一道剛剛築好的清水混凝土牆體，上面開了一道橫擺的細長開口，其他就是空地與堆放的廢料與機具而已，一種未完成前的「舞台布幕後方」狀態。

可是那一天，這個狀態似乎發生了一些些改變。剛剛經過那道牆時還沒察覺，只是閃過了一個綠綠的影子。於是我又倒退回來，定睛一瞧，居然看見牆上那一道細長開口不知何時被擺上了一株小小的盆景。深灰色的陶土盆，尺寸曉得剛剛好，坐在那個洞裡像個打坐的仙人。?頭的植物也彎曲得恰到好處，冒出土盆後伸一個懶腰，隨即將枝條與細葉垂在灰白色的水泥牆前，煞是靈動。好奇又興奮的我趕緊找到正在一樓整理現場的師傅，問他這盆景是誰放上去的。他有些靦腆地告訴我，是他從家裡帶來的花盆。由於他每天在這裡來回整理，每天在那道牆來來回回，中午吃便當也倚著牆休息，久而久之竟看出了感情，也騷動了內心的創作慾，總覺得那道牆似乎可以有點兒「戲」。於是從家裡找了一個原本被閒置的小花盆，又在鄰居的院子挖了一小株植物，一早來工地就給擺進那個細長洞口。自己在那裡使勁兒左右調整，想找到最好的擺放位置。還找了模板師傅來一起端詳，要他給點意見。原本粗聲粗氣的大個兒，此時說著這些話的他反倒像個害羞的小男生，拿著剛剛畫好的蠟筆畫等著給老師看似的。誰曉得更害羞的竟然是我，一個被感動到差點失語的建築師，一時之間感覺自己臉頰熱了起來。我記得那是個下雨的冬天早上，氣溫15度。

然後我靦腆地看著他，拍了拍這位哥們粗壯的上臂，很大聲說了句：「謝謝你！」

謝謝這份禮物，來自一回又一回的即興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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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林淵源

1966年生於台灣南投，畢業於中原大學建築系。
曾任職於「十方聯合建築師事務所」、「大元聯合建築師事務所」。
1998年於台北市成立「林淵源建築師事務所」。
作品
包含集合住宅、獨棟住宅、臨時性住宅、非人類住宅、非典型住宅、未實現住宅……
「水邊森」入圍2011年TRAA第三屆台灣住宅建築獎
「T house」入圍2016年TRAA第五屆台灣住宅建築獎
「昕奕居」、「楓韻點石」入圍2018年TRAA第六屆台灣住宅建築獎
專欄寫作
DFUN、幼獅少年、好房網HouseFun News、Esquire君子國際中文版、漂亮家居雜誌之專欄作家
著作
《房子在想什麼？：從空間看見的人生故事》原點出版